邹逸麟口述5:山大历史系可谓名师云集,当时八马同槽各有特色

发布日期:2024-09-19 22:13

来源类型:澎湃热榜 | 作者:郭诗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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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2年院系调整,山大历史系属保留的系。当时的山大历史系可谓名师云集,有被誉为"山大八大师"的,他们是张维华、杨向奎、郑鹤声、赵俪生、童书业、黄云眉、王仲荦,陈同燮,史称"八马同槽"。这些名师都直接给学生授课,且各有特点,我们不仅当年受益,至今也难忘。

我比较喜欢的有张维华先生的明清史课程,他给我们班讲宋元明清史。张维华先生讲课时精气神十足,端坐在讲台上,面容严肃,一口山东话,声音洪亮,极富表情。至今难忘他讲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神态,似乎自己已融入讲授的历史进程中。他在课堂上的最大特征就是讲课时必须抽烟,烟卷好似他唇边的饰物,从不掉落、也不用再点,一根快抽完了,另一根马上续上,烟灰掉下来,挂落在棉布袍子上也从不掸去,依旧全神贯注地讲着,好像绵延喷涌的思绪是由烟火点燃并维续着的。数十年后看到文字报道,张先生晚年还坚持给研究生授课,但是必须不断掏出平喘药瓶喷一下,抑制住时时缠绕他的哮喘后才能继续讲课,真是有前因才有后果啊!

听张维华先生的课,我特别有兴趣的是晚明时期跟西方接触以后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动。他讲到明朝的对外贸易,主要是通过朝贡形式的以物易物的贸易,使我产生了研究明朝对外贸易的兴趣,同时对戊戌政变以后的洋务运动也比较有兴趣,所以我的毕业论文就围绕戊戌政变、洋务运动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来做的。记得论文的核心思想是肯定洋务运动,从三个方面来陈述,一是近代工业的起源,二是西方科技文化的影响,三是现代化人才的培养。如今来看,当初的文章肯定写得很幼稚,但观点到现在还是站得住脚的。我看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,现在还有人骂李鸿章是卖国贼的。就当年那个形势,我的毕业论文能顺利通过,应该是指导老师郑鹤声先生也持相同观点吧。

张维华先生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到山大执教的,之前是济南的教会大学﹣﹣齐鲁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兼历史系主任,调整到山大后只是个普通教授了。但我们都知道他学问很好,他在齐鲁大学毕业后曾去燕京大学研究院师从陈垣、顾颉刚、洪业等史学名宿,且由此立下研究史学之愿;他是究院师从陈垣、顾颉刚、洪业等史学名宿,且由此立下研究史学之愿;他是三十年代禹贡学会的委员,编辑过《禹贡》半月刊;他与顾颉刚一起主办《责善》《国学季刊》,创办了国学研究所。他的第一篇研究论文就得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肯定与撰文介绍。他在燕京研究院的硕士毕业论文又颇受洪业先生赏识,翌年即由哈佛燕京学社出版;事隔五十年,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将该书更名重印。

张先生最著名的论断是:"一个品行不端的人,是搞不好学问的。"他的解释是:一个人平时不论干什么事总想投机取巧,让他去做学问,他也决不肯下苦功夫,是绝对做不出有价值的学问来的,这种人只能干点浮光掠影的工作。做学问是种艰苦的事业,应耐得住寂寞,耐得住清贫。也许是曾经的事业辉煌,也许是调到山大以后的不得志,在我们眼里,他那精气神里始终蕴含着一股傲气,脾气也很耿直,不那么随和,我们敬重佩服之余,也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。

1957年张维华先生被打成"右派",进入了人生的最低谷。直至八十年代虽然命运有了转折,但病痛也伴之而至,1987年就病逝了。听说他晚年病重之际,还拒绝入住高知可享受的特殊病房,坚持去普通病房,理由是自己做不了什么事了,不要特殊待遇。无论是年轻时做学问,还是老来面对病痛生死,他就是这么个铁骨铮铮的山东硬汉。

杨向奎先生,我读书的时候是我们历史系系主任。他从不说笑的,给我们上的课是中国思想史,讲课声音轻轻的,温笃笃、慢悠悠,一句一句地吐出声来。学生们在路上碰到他,鞠个躬就匆匆而去,敬而远之的。解放初期,学校里大多数老师都穿得很差,冬天就是一件布面的棉袍子而已。他则大不同,冬天总是穿黑色的开丝米(羊毛)长大衣,里面中山装。印象特别深的是,拿出来的绢头(手帕)都是丝绢头,烫得毕毕挺,好有教授的派头。看得出,杨师母把他照顾得很好。

1956年,杨向奎先生调到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秦汉组组长。那时我从山大毕业分配到该所,就在他的手下做事,算做过短暂的同事,这辰光倒也不怎么接触。20世纪90年代,我任全国政协委员期间,在北京开会的两个星期中,我曾抽空去社科院历史所的宿舍看他,这辰光我看到他就不怕了,他对我也老客气的,还一起合过影。

这辰光,我们住在学校里的学生宿舍,老师都住在学校周围的教师宿舍,学生也会到老师家里去坐坐的。我常去见的、真正接触多的是两个老师,一个是我的论文导师郑鹤声先生,另一个是赵俪生先生。郑鹤声老师是个一本正经的人,不讲笑话的,就指导你读书。能够聊聊天的倒是赵俪生先生,之所以可聊,缘头是他也欢喜京剧。我爹爹老欢喜看京剧的,我从小跟着爹爹上戏院看京剧,凡是到过上海的名角儿,我差不多都见过,梅兰芳、程砚秋、马连良、孟小冬,我看过孟小冬唱的《乌盆记》,唱得真是好。因为我懂点京剧,就有跟赵俪生先生可聊的话题。他家里有很多京剧唱片,我们去他家里,他就要显摆那些唱片,拿出来一起欣赏。他的知识面很广,懂的东西蛮多的,又喜欢聊天,所以那时候能够了无禁忌地海阔天空一番的老师,也就只有赵俪生先生了。

赵俪生先生主要是讲农民战争史、讲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。农民战争史这门课就是他开创的。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本是一门枯燥的哲学课,但可以被他说得极其生动。他是男中音,声音好听,也许是受所热爱的京剧感染,他把讲台当舞台,讲起课来激情四射、手舞足蹈,每每大汗淋漓,似乎唱完了一出武生大戏。

赵俪生先生并非历史学科班出身,但绝对聪明。受"五四"运动的影响,他读高中时就在《胶济日报》上发表白话诗、与同学组织文学社,开始走上新文艺的道路。十八岁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,在学期间,他又翻译了(前)苏联长篇小说《孤独》等,如果不是抗战爆发,赵俪生或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或作家。然而"华北之大,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",清华毕业前夕,他赴山西参加了阎锡山任会长的"牺牲救国同盟会",这是国共合作的抗日队伍,他曾任营教导员,其间还去延安接受过培训。戎马生涯数载,也许他可以成长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大将,却因病体不支,放下枪杆子,重拾笔杆子。此生的曲折多彩,正如他所钟爱的京剧,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。

童书业先生是宁波人,一口宁波话。就外表而言,真是邋遢到家了。早上起来脸都不洗的,头发更是乱蓬蓬的;衣扣从没见他扣齐整过,衣服前襟上满是吃饭沾上的油渍;冬天也赤着脚,穿着一双破力士鞋,黑帆布面、橡胶底,还露出大脚指头来。抽起香烟来一支接一支。有一次,他去北京参加教育部的教材编辑会,童师母为他准备了一个小箱子,里面放上在京期间的替换衣服。几天后他开会回来了,不但衣服没换过,连放替换衣服的那只箱子也忘在北京了。他在生活细节上就是如此糊里糊涂的,童师母跟我们讲起来,真是又好气又好笑,我们也都欢喜跟他开开玩笑的。

童书业先生并非正规大学毕业,是自学成才的。三十年代起跟着顾颉刚先生,是禹贡学会的,这辰光他也蛮出名的,专长是春秋史。解放后他到山东大学教书,主要教春秋史;春秋史是古代史,后来学(前)苏联的一套,转行教我们古代东方史。众所周知,他有"过目即诵"的本领,记忆力是惊人的好。他来给我们上课,可以不带一张纸。人家教师上课不带讲义,也得带两张卡片吧,他则完全徒手进教室。第一章、第二章,第一节、第二节,就这样讲下来,逻辑缜密,有条不紊,而且从不拖堂。敬服钦佩之余,我们有时也会恶作剧,课间休息时故意问:"童老师啊,课堂笔记没抄好,第二节的第三点是啥啊?"他脱口就是,不带错的。天才是一方面,刻苦也是必不可少的。据说童师对自己有"三严"精神,一是严守承诺,二是严密的读书计划,三是严格守时。他在课堂上的非凡表现,除了天分﹣﹣惊人的记忆力外,更是源自极其艰苦认真的备课:不但课前写就高水平的讲稿,上课前晚还要对着钟表试讲,就像演戏的彩排。如此严谨的备课,真是独童师一家啊!

童书业先生青年时代患过精神官能症,曾在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,出院后就写了一本有关精神病人如何护理的书,后来竟被作为中等护校的教材。他曾短期在上海博物馆任历史部主任,有机会接触古画和瓷器,凭借自身的文史功底和不寻常的洞察力,发现了绘画史和瓷器史上的纰漏,通过缜密考证,写出了《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辨伪》《中国绘画史》等。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啊!

"文化大革命",童书业先生是逃不过也躲不掉的。不知如何被折磨后,他的精神官能症复发,胡编乱造地供称组织了一个反革命集团,好多教师被牵连进去一起倒霉。1968年初,年仅六十就过世了。他过世后,恩师顾颉刚还为其整理出版遗作。

王仲荦先生是搞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的,我们的魏晋南北朝史课程就是他上的。他是浙江人,大概是余姚这一带的,但生在上海,长在上海,所以跟我蛮好的,毕业后也来往的。他到复旦讲过一次学,是我接待的,安排他的生活,陪他出去走走。他写《北周地理志》,因为我跟谭其骧先生搞历史地理嘛,对沿革地理稍微懂一点,他会写信来跟我讨论讨论,要我帮他查查书什么的,蛮客气的。他是突然中风去世的,后来他太太跟我一直有联系,《北周地理志》出版后,她还送了我一本。

三十年代初,王仲荦先生诗作甚佳,因此被章太炎收为晚年弟子,因受章氏"读史救国"思想的影响,转而治史。晚年,王仲荦先生主持了《太炎先生全集》的整理工作。六十年代王仲荦先生被借调至中华书局,参加"二十四史"的标点,他主持南朝五史的标点工作。"文革"中,因参加整理"二十四史",他和一批老先生幸运地逃脱了强迫劳动的厄运。我当时跟着谭其骧先生,也参与了"二十四史"的标点工作,我去北京中华书局时,看到这批参加标点"二十四史"的名教授都一起住集体宿舍,开饭时拿着搪瓷碗去食堂排队打饭。那时的王仲荦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,可能因为可以接触古籍了,接触他的本行了。

郑鹤声先生是我的论文指导导师。我在他家里吃过饭。这辰光学校配给他的房子是很好的,他的工资我估计每月也有二三百元的,但这辰光教授们生活都不讲究。家里那么多书,听说有五万册,而且不少是线装书,却没像样的书架,用旧的肥皂箱一只只叠起来存书。1987年,我去青岛旅游时还专程去探望他,他已病卧在床,虽然家已搬到宽敞的新宿舍楼里,但书还是放在旧的肥皂箱中。记得当时请客吃饭拿出的碗筷也不成套,一副毛竹筷,一副黑木筷,小菜嘛盛在搪瓷碗里,那种灰的蓝的、侧面用红色印着单位名字的碗,调羹也是各种材质、不同大小的。我们家里都是用成套的骨瓷餐具、象牙筷子的;我四婶家更是讲究,四十年代家里就已经用转台、公筷了。所以同为浙江人的郑先生家里的情景,让我印象特别深刻。历经十多年的战争,刚从颠沛流离中稳定下来,生活仍处于简陋粗糙情状的教授也不止郑先生一个。

这辰光,我们三年级先要做学年论文,四年级再做毕业论文,所以我三年级就在郑鹤声先生的指导下学写文章了。这辰光的大学生,没人看线装书、原始材料的,看看教科书而已。我除了去学校图书馆,还到教研室去找教师参考书看。郑鹤声先生真是特别关照,破例打开教研室的玻璃书橱,把里面的线装书借给我,也许他觉得三、四年级的学生愿意看线装书也难得吧。我那时的论文是做洋务运动、戊戌政变,我看的《李文忠公全集》《筹办夷务始末》都是原始材料,没有标点的,能够看得懂也要有点水平的。我做的论文是近代史范畴的,郑先生是搞目录学的,但是因为觉得跟张维华先生做论文的话,接触起来有点拘谨,而郑先生容易亲近,那时他就蛮欣赏我的,所以还是选择了郑先生做指导老师。

山大也有几个老师,学问真是好的,讲课就蹩脚了。如郑鹤声先生给我们讲史部目录学课,授课时只顾对着黑板板书,我们在下面抄得吃力煞了。后来到图书馆一查,他曾在商务印书馆出过一本书,就是关于史部目录学的,早知道把书借来整理成笔记不就得了。

在山大,除了众所周知的"八马"之外,让我不能忘记的还有教世界近现代史的许思远先生,讲起拿破仑时那份声情并茂,犹如亲临滑铁卢战场。他是留法的,懂好几门外语,对中外古代哲学思想都有研究。平日里始终西装革履,冬天则外加双排钮的人字呢大衣;嘴角上总是挂着一支烟;遇到雨天雾天,他就会携一把长柄伞。也许他的内心世界就如他的衣着,与五十年代流行的军装、列宁装格格不入;加上他的留洋经历,所以学问虽好,但在系里却始终被边缘化。在系里很少看到他,偶尔几次遇到都是在系资料室里。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画面:暮色中,系资料室外间的窗前,许先生手托一册外语书,就着窗外微弱的亮光吃力地辨识着。此刻,系资料室里间的教师会议还在继续,他一定是不耐烦那些说教而悄悄开溜,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开灯读书,于是就有了我此生难忘的一幕场景。前几年,我曾看到过学者文章,认为许先生早年写的有关中外文化的研究文章,至今仍很有价值。被政治洪流湮没的许先生,生前只能是怀才不遇了,他可曾料到身后文章千古呢!

这辰光山东大学历史系的学术风气非常浓。当时北京的史学界比较保守,我听说北大青年教师、学生写文章,老师是反对的,认为年轻人还不懂什么,写什么文章,好好读书才是,四十岁前不要写文章。我们山大是鼓励大家写文章的,历史系教师经常在外面发文章,所以给学生的印象就是读历史的就应该搞研究,应该写文章。这辰光水平谈不上,但在山大读书时,就已经在脑子里形成这个认识:将来要做学问、要写文章。这辰光山大的研究风气比较纯,上课的时候,老师也经常讲讲学术界的新情况,对新史学研究的看法,对我们学生很有启发,所以我那时读书蛮用心的。

说起当时的山大,必须提及的是《文史哲》,新中国第一份高校文科学报,由时任校长华岗于1951年创办并任社长,杨向奎先生任主编。这本刊物一改学术界的沉闷气氛,发起和推动了"中国古史分期论战""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战"等多场学术大讨论,成为全国学术界的一面旗帜。1954年《文史哲》发表了山大中文系1953年毕业生李希凡、蓝翎《关于<"红楼梦")研究简论及其他》的文章,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强烈反响,毛泽东主席亲自批示,在全国展开了一场关于《红楼梦》研究问题的大讨论。《文史哲》在中国学术界的作为,正是五十年代山大学术力量、学术风气的体现。

进山大以后,因为对学业有兴趣,所以我很投入地学习着。学习好是我的奋斗目标,此外就是吃得好、玩得好、把自己照顾妥帖了。我不大关心政治,与我来往密切的几个同学,都是一起看电影、下馆子的,没有一个是党员的。我只知道学校里有党、团组织,至于谁是党、团员,谁是党组织领导,从未关心过。就像当年在教会学校,知道教会有圣母军,但没兴趣参与其中。虽然当年懵懂之间的不参与确实让我躲过一劫,而这次的不问政治却让我深陷政治运动的漩涡中心。

记得是1955年上半年,大三的下半学期,突然间有人通知我去教室开会。快到教室时,就听见很大响声,再听,居然是整齐的口号声:"打倒反革命分子邹逸麟!"疑惑中紧赶两步走进教室,迎面一幅白底黑字的大标语:"打倒反革命分子邹逸麟",周围大都是面熟人不熟的四年级同学。瞬间,我懵了,脑子一片空白。我被拉至中间站着,同学们则围坐在四周,然后有同学厉声呵斥,要我交代反革命言行。一头雾水、莫明其妙的我还没缓过神来,就听得有同学开始揭发我的反革命罪行。内心恐慌、脑袋嗡嗡的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我的三项反革命罪行。

第一项罪行是,有一次看电影纪录片《解放一江三岛》,讲的是1955年初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台州一带的海岛作战,迫使驻守在大陈、披山、渔山等岛的国民党军撤往台湾,彻底解放浙江沿海岛屿的事。片中有个情节是美国军舰来接应国民党军队逃往台湾,画面上有个美国兵,挎着卡宾枪,站在军舰上放下的跳板旁,保护国民党兵通过跳板上舰。这时我讲了一句话:"这个美国兵卖相倒蛮好。"旁边的温州同学是听到的。

第二项罪行是,在食堂吃饭时,白米饭上粘着一粒粒黄色的小米,这辰光北方食堂做的饭是小米和大米混在一起烧的二米饭,我讲"啥个饭,蛋炒饭么。"当时食堂里有好多人在。

第三项罪行是,我们班有个墙报叫"史三园地",寓意这是历史系三年级的,把大家写的文章贴在上面。由于好久没更新,墙报纸都耷拉下来了,"史三园地"几个字也破了,我也就随口一说:"什么史三园地,荒芜的园地。"不知被谁听到了,当时教室里有很多人。

大家批判我歌颂美帝国主义,污蔑、攻击社会主义,批斗了约两节课的辰光,有两个钟头吧。只听到哇啦哇啦的呼喊声,脑子糊里糊涂的,人有点晕。批斗结束后,马上奔回宿舍,倒在床上、放下帐子就哭了,我第一次哭了。从记事起,我就是不哭的,因为生活中就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,从没发生什么事要流泪的;这次真是太伤心了,我刚二十岁,千里迢迢来此读书的,怎么就变成反革命了呢!委屈、愤怒、害怕、茫然,今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办?

为了达到政治斗争的无情打击效果,所以他们特意组织不太熟悉我的四年级同学来批斗我。因为三年级的都是我的同学,可能会在面子上有点过不去,我平时人缘还不错。四年级同学里不少是从华东大学并进山东大学的,他们岁数都蛮大的,搞政治斗争蛮有经验的。

平心而论,崇美思想我是有的。生活在上海,上海的城市文化、市民生活方式就是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的。从中学里开始学英语起,就看美国电影,美国电影和美国电影明星的英文名字都烂熟于心,还常去中央商场买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。那时学校里的风气是哪个同学看中国电影,就会被耻笑老土。上海学生,尤其是教会学校的学生,唱的歌也都是英文歌曲。吃美国罐头,穿牛仔裤,就是我们中学生活的一部分;潜移默化中会表现出来与众不同,也是事实。但是我对吃二米饭并无反感,只是瞬间联想而发的一句俏皮话;而"荒芜的园地"更是即时发挥、脱口而出的玩笑啊!上升到"污蔑、攻击社会主义制度"这样的政治高度来做文章,真是居心叵测、骇人听闻了。

后来,我又被组织批斗了一次,这次有点心理准备了,反正我的罪行翻来覆去就是那三句话。两次批斗后,我被剥夺上课的权利,也没人找我谈话,还专门安排一个所谓进步同学看管我,连上厕所也跟着。整整两个星期后,一切恢复正常,我的反革命罪行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。

1955年中共中央发出《关于开展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》,这就是肃反运动的开始。虽然肃反对象是反革命,但实际上除农民外,政府机关、企事业单位的员工也都囊括其中,主要是排查有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和言行的人。我估计当时是有任务、有指标的,每个班上总要弄出一两个人的。党的书记会组织一批进步同学来回忆、排查各个班级有啥人有反动言论、思想,总会有靠拢党组织的进步同学,迎合组织要求提供情报的。

虽然有了一段"被反革命"的经历,同学中倒也没有人跟我翻脸的,也没有人歧视、欺负我、落井下石的,大家心知肚明:邹逸麟这个人资产阶级思想有点的,欢喜享受的,但读书蛮用功的,人是正正派派的。我的"被反革命"完全是为了肃反运动的需要而策划组织的。我也从未因此记恨我的同学,出身不同、立场不同,他们听从安排、奉命行事也是正常,并非对我个人有恶意。数十年后,当年被安排来管我两星期的那位来自胶东农村的进步同学,后来成了安徽大学的教授,他出论文集时还找我给他写序呢。但是,经历了政治斗争的风雨,我领教了祸从口出的苦果,意识到生存环境的不安全,从此情绪低落,慎言微行,内心的伤痛默默伴我更加发愤地读书。以前的我只是对政治没兴趣,现在则是恐惧和厌恶了。

相较而言,我们这一代人真是蛮孤独的。我很羡慕三十年代知识分子之间的真正的朋友感情,真正的和而不同。我看他们的日记、回忆录,真是羡慕啊!

五十年代,谭其骧、胡厚宣、马长寿三位同辈的先生,都在复旦历史系做教授,他们三人比较谈得来,偶尔还会一起去学校隔壁的小饭店边吃边聊。肃反斗争开始了,他们就被举报在一起讲反动话什么的,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正常交往都被限制了,搞边疆史的马先生最后被派到西北大学去了。

1956年大学毕业前夕,中共山东大学党委会肃反领导小组作出了"关于邹逸麟问题的结论",这半页信纸上的两行字,说明的是他们没有错,我也没有政治问题,结论是:应予平反。这半页信纸我珍藏一生,它让二十一岁的我得以斩断前尘晦暝,并时时告诫自己慎独处世、平安后半生。

四年级毕业分配前,郑鹤声先生正式提出要我毕业后留下来做他的助教,之前他也提出过。这辰光留在大学做助教是很好的职业,一个班级不过一两个名额。我内心也是蛮欢喜青岛这个地方的,依山临海,风景秀丽,物价便宜。那时我们学校医学院的上海学生,有的就不住学生宿舍,在外面租房子住。五十年代初期,青岛的有钱人都逃走了,山上有很多空关的别墅,都叫老佣人看着,房租很便宜。如果我留校,就不用去住学校分配的平房,可在外面租大一点的房子,接姆妈爹爹来同住,他们也有这样的打算。后来我姆妈一直讲,你在青岛读书四年,我们没有去青岛白相,真是错过机会了。她一辈子也不知道我离开青岛的真正原因,我受煎熬时也不会写信告诉家里的,不让父母担惊受怕是做儿子的本分。经过肃反,表面看起来依然平静读书的我,内心的伤痛是难以愈合的,情感的压抑是形影相随的。毕业之际,只想远离是非之地,从令人窒息的桎梏中解脱出来,所以也是不得已才放弃了令人艳羡的职业,辜负了郑先生的美意。

人啊,在作人生选择时,要遵循内心的真实意愿,少一些利弊权衡才好。毕业时党支部找我谈话,问我有什么想法,我毫不迟疑地表示不要留在学校,服从祖国分配。事实证明,当年决定离开山大真是绝对正确的。我若留校,肃反运动接下来就是反右运动,上面为完成任务凑够人头,新账旧账一道算,那我必是右派的了。当年复旦的右派教师被剥夺授课权利后还能去资料室工作;山大的右派,就直接发配到农村人民公社,还全家一起端了。我们班被打成右派的同学,有的去卖肉,有的去看粮库,我若在山大,也不可能有善终。

在山大的最后一学年,在我心绪最晦暗的那段时间,来自家里的一丝温暖慰藉了我苦涩的心:我结婚了!利用暑假探亲的时候,回家做了现成的新郎。我和太太戎玖毓,中学时代就互相认识,经常结伴一起出去看电影、跳舞的,此时她已从立信会计学校毕业工作了。我们两家本是达德里弄堂熟识的邻居,又都是宁波人,我姆妈早就看中她了。她觉得这个小姑娘,脾气温和,本分老实,老规矩的;我姆妈是宁波老派人,以前看到我轧过的两个女朋友老活络的、蛮强势的,她都怕了。她急着主张要我在假期里结婚,也是考虑到毕业分配在即,我是独生子,结婚了也许可能会照顾分到上海,她怕我被学校分到老远的地方,所以这是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门水到渠成、门当户对的婚姻。那时青年人结婚,一不要单位开未婚证明,二不要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书,只要去照相馆拍张结婚照,然后定个宜嫁娶的好日子,双方亲戚朋友一起去饭店出席婚宴就认可了。可惜我们的结婚照,经过"文革"的折腾已无影无踪,现在留存的我们夫妻的最早合影是1962年的。我们的新房,就安置在我家长期空置的三楼上。从此我不再是孤寂的一个人,我们彼此依倚,互相担当,恩爱携手走过了四十年。

【邹逸麟(1935年8月31日—2020年6月19日),祖籍浙江宁波,生于上海。复旦大学首席教授。历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、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站长;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、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三、四届历史学科评议组成员;上海市史志学会会长、《辞海》副主编;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。曾任民盟第七届中央委员、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委;第八、九、十届全国政协委员。著有《千古黄河》、《中国历史地理概述》、《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》(主编)、《中国历史人文地理》(主编)、《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分册》(副主编),合著有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、《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》等。发表论文约百篇。】

豆晨昊:

7秒前:我看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,现在还有人骂李鸿章是卖国贼的。

品川彻:

6秒前:如今来看,当初的文章肯定写得很幼稚,但观点到现在还是站得住脚的。

杨贻军:

4秒前:复旦大学首席教授。

安娜·乌特伯格:

1秒前:戎马生涯数载,也许他可以成长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大将,却因病体不支,放下枪杆子,重拾笔杆子。